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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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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婚

第一章立冬

京城第一皇商陸家辦喜事那天,薄薄的雪蓋滿了花轎的紅頂。

敲鑼打鼓的迎親樂隊鋪滿了整條街,領頭的三匹馬黑毛白蹄烏雲踏雪,在地上踩出一串長長的馬蹄印。

都說這是難得一見的大婚,不為別的,就為騎在前頭馬上的並非新郎官,而是一匹綁著綢緞的牝馬。而後頭的花轎裏,坐著的,卻是城內二十年來最為一等一的風流公子,穆麟。

穆麟,字雲鳳,元章十三年進士及第,賜翰林院編修。身出書香門第,高祖是封了伯爵的王侯,到他父親那一輩,也是堂堂國子監祭酒。

只可惜父親早逝,大哥年長卻不通文墨,只得了一個五品的恩蔭。他卻承了祖上所有才氣,十歲喪父,十五歲便以文采名滿皇都,十九歲科舉入仕,而就在踏馬而歸,名滿京城的當下,一場大病,瞎了一雙眼睛,還瘸了一條腿。

大病初愈已是入秋,他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,聽皇上下旨,將原屬於他的官職恩賞了他的侄子穆衍,也算體恤下臣,恩寵了穆家。只是到了初冬,大哥便傳來一個消息——家中本就貧寒,為了給他治病更是入不敷出,如今小侄入仕娶妻都要銀兩人脈,裏外裏,總得想個辦法。

穆麟懶得與他彎彎繞繞,只問了一句:“那大哥想怎麽辦?”

“京城陸家,乃是皇商,宮中娘娘們的錦衣華服都從他們家出。只可惜陸老先生膝下只有三個女兒,並無一子,若你能入贅過去,便有富貴人家可好好照顧你。”

穆麟的哥哥穆麒見他不說話,一雙眼睛低垂著,甚至不知道是睡了還是醒著,拍了拍他:“二弟,你覺得如何?”

“大哥既然想清楚了,就這麽辦吧。”穆麟並未睜開眼睛。他的面前一片漆黑,只能從空氣中嗅到些冰冷的寒氣。

“好、好、好。”大哥連說三個好字,一下子放下了心來。

大周民風還算開放,男女可以合離,但男子入贅,始終是一樁丟臉的事情。不僅嫁娶顛倒,男子的名字從父族劃去,更是因陰陽反轉,連妻族的族譜也進不了,甚至要更姓氏從妻。說是夫君,大抵只能算的一個好一些的妾室,而嫁出去的男子,旁人說起來,只會覺得是花許多兩銀子賣進門的仆役。

陸家擇婿挑剔的很,問遍了京城,終於問到了這麽一個肯入贅的讀書人,還給了臉面,姓氏大可不必更改。陸家出的嫁妝豐厚,願意拿一萬兩白銀擡走這個廢人,只圖他一個曾經進士及第的名聲,和一張京中有名的皮囊。穆麒覺得是個好生意,就怕自己這個性格桀驁的弟弟不同意,本以為至少要費上不少唇舌,誰知他竟然一口答應了。

“立冬那天,你便過門。”大哥說道,穆麟沒有回應,一動不動的坐在輪椅上,像是個木偶。

“可有什麽想帶的?”大哥問。畢竟兄弟一場,他也不想對穆麟太苛責,別人閨女出嫁,也得帶些嫁妝呢。

他看見穆麟的睫毛顫了顫,那雙灰色的眸子擡起來,不知道在看他,還是在看別的什麽:“不必了,我這個樣子,帶別的也沒有用。”

他頓了頓:“就將父親留給我的那把長雁琴帶上吧。”

長雁琴,是穆家祖上傳下來的寶物,據說自五代便有,穆太公便是帶著此琴發跡。這把琴代代相傳,如今落到了穆麟手中,病前就時不時拿著把玩,待到重病眼盲之後,日日與之作伴的,也只有這把長雁琴。

琳瑯院內,時不時傳來斷續的哀鳴之聲。

但也傳不到哪裏去。

十月初三,立冬。

大雪落了滿城。穆家東側的琳瑯院清了個空,住在裏頭的穆家二公子,抱著把古舊的琴,上了花轎。

一路吹吹打打,他的耳朵被鼓樂聲淹沒。旁人的議論聲被沈在大雪裏。上一次他聽見這樣的熱鬧,還是一年前及第做了探花郎,穿著紅袍騎著馬,要進宮面聖共飲瓊林,在京城內飛馳,聽見周遭的羨慕與讚嘆聲。

當日他自午門而入,充滿期待的看見皇城恢弘而開,無數臺階向上,仿佛他的未來在一點點向遠處高處蔓延;而今日亦然,他同樣緊張的抱著他的琴,過於瘦削的手指微微發顫,時不時在琴弦上碰出幾個音來。

他要“嫁”的,是陸家二小姐,陸聞音。年方十七歲。

不通文墨、性格乖張,好在生得一副還不錯的模樣,見過畫像的人,都說是個美人,只可惜他見不到。

上了花轎,來自陸家的嬤嬤並未叮囑他太多,只告訴了他一句話:“安守本分,陸家自然不會待你太差。”

仿佛提點一個並不乖巧的玩物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在花轎內冷的發僵,在一片更大的喧鬧聲中,花轎進了陸府,他被人從裏頭推出來,也不知道推倒了哪裏。總之沒有賓客的互相道喜,只是靜靜的,然後就聽見一個女聲從遠處傳來:“爹,事已至此,我不能不認。只不過不要讓那個殘廢進我的院落,聽見了嗎!”

“哎呀你小點聲……人都到了……”是個老者。

很快匆匆的腳步聲響了,陸老爺從裏頭走出來,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。他雙鬢斑白,雞皮鶴發,看起來已是五六十年邁的模樣。只是一身錦緞衣衫稱的貴氣,又有多年的涵養,看起來,到還剩下年輕時好幾分俊朗。

這裏是陸家後院東側,葉二小姐所住的聽音別院便在此處,正改成了婚房。至於前廳——新郎這個樣子不好看,也拜不了堂,便想法子將拜天地的禮儀省了,只擡到後院就算完。

至於新郎官該有的敬酒——便讓陸聞音去。誰不知道陸家的女兒比男人還要爽快會辦事?反正也是入贅,沒人真把新郎當新郎看。

陸家老爺陸秉重看見院子裏進來的這個人,面冠如玉,只是一副慘白的臉色,坐在輪椅上,瘦弱的不像話,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:“穆公子?這便是穆公子吧。”

穆麟僵硬的點點頭,陸老爺見他手指都凍得發白,連忙招呼人:“哎呀,都知道體弱,怎麽不擡進來,快快。”

幾個下人從他的手中把琴拿走,他手指一顫,卻也沒有躲過。於是連最後可以抱著的東西都沒了,只剩下空空的一個人沈在黑寂裏。輪椅一架,搖搖晃晃的就往裏搬,他覺得自己差點沒掉下來,緊張的抓著輪椅的扶手,還好,很快便到了一個溫暖些的地方。

陸聞音不在,大概是並不想看見這個郎君,去前廳應付賓客去了。只留陸老爺在這兒拍著他的手開口:“穆公子,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,你叫穆麟,麟兒,是吧?”

“是。”他回答的有點僵硬。

“好,挺好。”陸秉重對這個女婿看起來還算滿意:“既然你我已經是一家人,我便跟你說句掏心窩的實話,我膝下無子,只能讓女兒繼承家業。我本身並無異議,只可惜若小女未出閣,總不好拋頭露面,便想著,先成婚,再管家。小女頑劣,該替她找一個性格溫和,又體面的郎君,可找來找去,要麽不是出身太差,難登大雅之堂;要麽就是不願做這種入贅之事,你麽……身子骨是弱了些,但不要緊,只要能給我生下幾個孫子便好,你無需再做別的什麽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別總說是,往後,喊爹。”陸秉重又一拍他的手,對旁邊人招呼:“二姑娘估計要忙到晚上,你們扶姑爺去洗漱。”

所謂洗漱,便是有人將他扶了起來,連拖帶摻的扔到一個池子裏,然後裏裏外外洗了個幹凈。

浴池裏泡了梅花花瓣,到處都是四溢的香氣,婢女仔仔細細的在他身上擦拭,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要做什麽。

洗完了,也沒穿衣服,直接裹了又擡到床上去,他只覺得自己想一條待宰的魚,閉眼久了,小廝還在旁拍了他一下:“姑爺,別睡,姑娘就快回來了。”

……

他有些悶氣,可無處發,想了想,也沒什麽發火的理由。

大哥講的含蓄,陸老爺子卻說的誠懇,他來這個家裏,無非就是為了綿延子嗣,為陸家生下兩個兒子——

除此之外,好像沒別的用處。

也想不到能有什麽用處。

所有該鬧的、該哭的、該罵的,都在病後半年做的差不多了,到後面,就連宮裏的太醫都說了藥石無醫,調養為主,那還能有什麽法子呢?

他既沒有死,也死不掉,那麽只能剩一口氣慢慢活著,怕只怕陸家人不滿意——自古夫休妻,入贅的卻是妻休夫,到時候若是陸聞音耍起脾氣將他掃地出門,兄嫂自然不會管他這個被扔回家的癱子,那他該往哪裏去?

普華寺不收瞎眼的和尚,樂善堂不要年紀大的孤兒,他若不想死,只能上街討飯。

入贅與討飯,哪個更有骨氣些?

哦,應該不是討飯,他欠陸家的聘禮一萬兩雪花銀,若真給趕了出去,怕是把自己抵進當鋪都還不完。

他嘆了口氣,只聽隱隱綽綽的鼓樂聲傳過來,房間內幾個仆婢安靜的站著,偶爾能感覺到燭火晃動,在身上傳來的融融暖意。

只是等了好幾個時辰,外頭的聲音寂了,也不見房間的大門打開。婢女小聲的來去幾次,最後在他耳畔有些為難的開口:“姑爺,姑娘有些忙……今晚就不過來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他發出一個鼻音,也不點破。

莫嫌別人把自己當成傳宗接代的工具,就算只是為了生兒子,好端端一個姑娘,何苦跟他一個廢人共枕?二小姐方才喊的話他聽明白了,最多今日住聽音別院,給賓客和陸老爺一個面子。明天,大概就要打發去偏房茍延殘喘,跟在琳瑯院的境遇相當。

“姑爺先歇息吧。要滅燈麽?”婢女問。

“我看不見,隨你們。”他說了一聲,又陷入了一片沈寂裏。

也不知是真的睡了,還是與剛才一樣在出神。

夜深,雪下的沈了。

賓客逐漸散去,陸聞音看著散場的宴席,謝絕了丫鬟回房的提議,往院落深處去。

陸聞音的母親吳氏,是陸秉重的嫡妻,早年陸老爺在外做生意,她在家伺候公婆,陸秉重出門在外,身邊納了一個良妾趙氏跟著,生下了長女,吳氏幾年才得見丈夫一面,好不容易才懷上了一個女兒。

如今吳氏病逝,趙氏女扶正,連帶著又生下了一個小女兒,陸聞音如今在家裏的位置,尷尬的厲害。

吳氏從成婚到病逝,並未享過多少福分,只是在死後,因孝順恭敬吃了不少香火。陸聞音不信死後榮華那一套,只覺得母親前半輩子遭了殃,而最大的錯處,便是沒嫁好。

可到了她身上,無母之女又哪裏能得一個好姻緣?大姐陸聞詩一邊口口聲聲說,聞音自幼愛做主,不如給她聘一個上門女婿,一邊自己橫刀奪愛,把原本向陸聞音下聘禮的侍郎公子搶了去;另一邊又與如今的嫡母趙氏滿京城找“性格溫馴,又有才學”的公子,最終給她找來了這麽一個看不見東西、也走不了路的廢人。

“那可是進士及第的探花郎!”陸聞詩在婚宴上一邊給她倒酒賀喜:“我家相公才不過是個二甲進士出身,二十歲的探花郎,我朝開國至今,也沒有幾個。”

陸聞音只能牽著嘴角勉強笑笑,不說什麽。

陸老爺子沒有兄弟兒子,趙夫人卻有兩個弟弟,都在陸家底下幫傭做事。招贅原本是找個男人來替女人打理家業,偏給陸聞音找來一個這樣的夫君,用意何在,清清楚楚。

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使絆子了,陸聞音倒是不意外。畢竟就算要與姐妹同樣的月例,她都得去父親那邊大鬧一番,最後博來了一個“性格乖張”的名聲。

名聲終究是給外人看的,到底,要自己過得好才對得起母親。

她提著燈,落了滿肩的雪,推開房門,到了母親吳氏的靈位前,輕輕跪下。

“阿娘。”陸聞音輕輕喚著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愛戀著她的人,在她的牌位下蜷曲著睡去。

睡得朦朦朧朧中,她卻聽見丫鬟雲雀從外頭跑進來喊:“小姐,小姐快起來,姑爺要死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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